此刻眉月弯弯，流云舒卷，浮云飘絮不时遮去大半月影，天地之间宛如披上一层玄色轻纱，变得朦胧不清，难窥全貌。
独孤一陵仰望苍穹之际，忽觉背后暖温透衣而至，在这凄寒冷夜，令人倍感温暖，他神思飞扬之下，便想开口，却在此时，脑中乍现裴宁与洛景明的临死之状，顿觉痛苦难当，眉头紧紧皱在一处，难以出声。
只是他不开口，那人也不说话，两人背对而坐，静默无言，唯听崖下风声呼啸，吹过林间，枝叶沙沙作响，萧瑟凄清。
怅然之间，独孤一陵忽听身后那人轻声道：“一陵，你看，今夜有星星。”这声音如初见所闻，清冷若千年寒雪，不透丝毫暖意。
独孤一陵一时怔忪，只觉此刻难分虚实，不知身处何地，头顶漆黑天穹如同一个倒扣的罩子，盖住天地万物，依稀可见飞星闪烁，绽放微光。
那人再次开口道：“我曾听老人说过，命运的轨迹，从生到死，都已早早刻下，就如这日月星辰，亘古不变。”
入阁之夜，那人便对独孤一陵说过此话，只是那时他尚是懵懂，不明话中深意，眼下历经诸事，再次听闻，立觉无限悲伤自心底涌出，眨眼漫至全身，手脚冰凉，难以呼吸，他低低喘了口气，才道：“难道，这一切真的无法改变吗？”
那人轻轻笑了一下，道：“一陵，你可知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，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，你看这日月星辰，何时肯为人留，何时肯听人意，纵是世间如何变幻，它们依是遵循天理，东升西降，依时而行。”
独孤一陵知他所说在理，无法出言难以反驳，只得沉默不语，背后那人忽地痛呼道：“一陵，我的心口好……疼……”
独孤一陵听那人话语一断，呼吸不继，心中立时发慌，连忙转过身去，他见那人皱紧眉头，神色痛苦，登时手足无措，紧张道：“师兄，你怎样了？”
话音刚落，他忽觉腰上一紧，不禁愣在当场，道：“师兄……”
江潮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，脸庞贴在厚实的胸膛上，低低叹了一声，道：“总算……能抱着你了。”
独孤一陵心下狠狠一抽，忍不住两眼发酸，他抬手将江潮拥在怀中，不无埋怨道：“师兄你太过分了，竟然装病来骗一陵！”
江潮脸色依旧苍白，缺少血色，忽地轻然一笑，真似雪山之上的莲花般，清丽动人，他抬手抚上独孤一陵眼角，道：“你之前不也装病骗过我，来而不往非礼也。”
独孤一陵思及山洞中的甜蜜往事，更觉两眼酸疼，差点掉泪，将头一低，埋在他颈间，闷声道：“师兄真小气。”
江潮抬手拥着独孤一陵，侧头吻吻耳尖，叹息道：“若非如此，你是否连抱我一下都不愿呢？”
独孤一陵闻言，浑身一震，细细想来，这半日他确不曾主动抱过江潮，就连牵手，都被他无意避过，只是他在苏无因处得知此次任务的来龙去脉，得知李林甫在阁中埋下暗棋一事，前后一番联想，确实无法再如从前一般，对江潮毫无保留的信任付出。
江潮似知他心中所想，也不追问，转而说起别事，道：“燕声刚刚才睡下，我本想早些来见你，却被他一直缠着不放，要我跟他讲讲这次外出的事。”
独孤一陵深吸口气，抬首望向江潮，那人容貌俊美，眉目柔和，本就令人贪看，眼角那抹艳红，更是平添惊艳之感，只是不知何时开始，那张脸却日渐消瘦，不复当日清冷姿容，他只觉心下阵阵发疼，不禁难过道：“师兄，你瘦了。”
江潮闻言，转头瞧他一眼，又低下头去，轻声问道：“怎么，你不喜欢吗？”
独孤一陵摇头，抬手抚在江潮脸上，谁知指下肌肤竟比平日还要冰凉，更生疼惜之意，他的目光落在江潮眼中，动情柔声道：“一陵喜欢，不论是怎样的师兄，一陵都喜欢。”
许是崖上风大，江潮挨不住冻，身子轻轻颤了颤，隔了一阵，他才抬眼瞧着独孤一陵，细声道：“一陵，我冷。”
独孤一陵见状，再无心思与他计较，长叹一声，将江潮紧紧拥在怀里，轻吻着那片光洁白皙的额头，故作轻松道：“师兄，你都对声哥儿说了些什么？”
江潮整个人靠在独孤一陵胸前，笑着回道：“这一路奔波也无甚趣事，我就对他说了些路上见闻，谁知却惹得他兴趣大起，非要央着我有朝一日带他外出瞧瞧。”
这次任务虽是寻到密信，却也折损裴宁和洛景明二人，本算不上成功，但赶赴黄槲镇的途中确有不少趣事，逗得诸人开怀大笑，欣喜愉悦。
独孤一陵听他一说，忆起刚到枫华谷的那日，裴宁满脸兴奋，两眼放光的模样，于是笑道：“想不到裴宁那么大的人，心性还跟小孩子一样，方入枫华谷，就捡了一堆枫叶说要留作纪念，结果没走多久，又嫌带在身上颇为麻烦，悉数丢进河水之中。”
江潮亦是低低一笑，道：“古人曾有枫叶传情一说，洛景明想也知道，我曾见他偷偷捡了两片揣进怀里，也不知事后有没有交给裴宁。”
独孤一陵忆起这对欢喜冤家，嘴角溢出几分笑意，他与江潮说了一阵，似乎找回以往毫无隔阂的感觉，只是说到黄槲镇时，两人俱皆沉默不语，江潮张了张唇，正要开口，忽听一声尖叫，划破沉夜寂静，听在耳中，倍觉凄厉。
江潮登时神色大变，失声叫道：“是燕声！”他一把推开独孤一陵，人已朝崖下掠去，身法迅疾无比，眨眼之间，落在院中。
独孤一陵心下亦是担忧，连忙起身，跟着飞到崖下，他方走进燕声屋内，便见江潮搂着燕声，低低安慰道：“燕声，别怕，我在这里……”
燕声此时满头大汗，脸上布满泪痕，正趴在江潮肩上呜呜低泣，含糊不清的道：“江潮哥哥……呜呜呜……死人、好多死人……燕声好怕……”
独孤一陵立时明白其中缘由，燕声定是梦见过往前事，才会如此惊慌失措，他走上前去，坐在床边，抬手在燕声背上轻拍，安抚道：“燕声别怕，我们都在。”
燕声转头瞧他，呜呜哭了两声，道：“一陵哥哥……燕声做噩梦了……梦里死了好多人……好像、好像还有燕声认识的人……到处都是血……燕声的手上也全都是血……”
独孤一陵见他神色惊悸，身子微微发抖，显是吓得不轻，只得安慰两句，离开屋中，由着江潮哄他再次入睡。
独孤一陵来到院中，抬首望向天上残月，心中思绪杂乱，一时难以平静，江潮曾说命运宛如晨星，无法逆转，人力终是无法胜天，不论如何世人挣扎，日月星辰依旧顺天而行，不为人意而定。
他想到此，右手狠狠一握，指甲扣进掌心肉中，此刻唯有疼痛，方能令人保持理智。
独孤一陵长出口气，缓缓放开右手，他听见身后脚步声响，便将那只手藏在身后，向江潮问起燕声的情况。
江潮行至他身侧，满面担忧道：“你走后，我又与燕声说了一阵话，他断断续续的说出那个梦境，口中所述比之以往却要详细的多，想不到竟是当日执行任务的情景。”
燕声本因任务失败，才会遗忘前尘往事，行为举止宛若孩童，变得无忧无虑，天真无邪，若是有朝一日燕声苏醒过来，得知他的队友尽皆身亡，又该如何自处。
独孤一陵心中对燕声十分怜爱，疼惜不已，闻言皱眉道：“师兄，难道你就真的毫无办法吗？”
江潮咬了咬唇，摇头道：“通常只有伤及头颅的人，才会出现遗忘前事的情况，但一般来说，这些人若是碰见受伤之时相似的情景，便会激发出以往的记忆，但那对燕声来说，未免太过残酷。”
独孤一陵亦有同感，不由叹息，江潮沉吟一声，接着道：“这些人也有可能会在某天自己回想起来，但这些事都难以预料，我也无法干预。”
独孤一陵知江潮对燕声爱护有加，若有办法，定不会坐视不理，便道：“师兄，照你所说，岂非有朝一日，声哥儿自己便会回想起来？”
江潮无力点头道：“应是如此。他眼下已多次梦见许多当日之事，而且越来越清晰，越来越详细，方才他还问了我一些凌雪之事，我猜再这样下去，不出多少时日，他定会回想起来，只是到了那时……”
他话音一顿，忽地转头盯着独孤一陵，认真道：“一陵，若是我有何不测，你能答应我，替我照顾燕声吗？”
独孤一陵神色微变，立时便想拒绝，江潮一指按到他唇上，低声道：“别拒绝我，你也知道，我并非在说胡话。”
独孤一陵猛地浑身一震，双眼睁大，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潮，道：“师兄，你……”
江潮面色异常平静，平静到令人心生惧意，他淡淡地道：“你方才在墓林之中，应是得知此次任务的来龙去脉，剩下的不需我多言。”
独孤一陵双唇微微发颤，忆起过往之事，狠狠咬牙，喝出一句：“师兄，你不要去！”
江潮似是不敢看他，转开目光，垂首道：“有时候，人皆身不由己，一陵，你懂吗？”
独孤一陵不懂，也不愿懂，他一把捉住江潮的手腕，哀声叫道：“师兄，师兄，一陵求你，不要走。”
江潮没有回握他的手，反是轻声问道：“一陵，你还记得你在扬州城外说过的话吗？”
独孤一陵此刻心如刀绞，什么也记不起来，他只记得那股刻骨铭心，令他如坠冰窟的强烈悲伤，江潮见状，提醒道：“你说，不论我做了何事，我都有我的苦衷，你定会谅解我的。”
独孤一陵张了张口，本想说是，但他脑中忽地现出两张毫无生气的脸，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。
江潮察觉他的心思，自嘲笑道：“也对，到了此刻，我再来问你这事，确是我痴心妄想。”
他忽地反手捉住独孤一陵的手，紧紧掐进肉里，似是哀求一般开口：“一陵，你能信我吗？”
独孤一陵闻言，愣了一愣，茫然道：“师兄，你要一陵信你什么……裴宁与洛景明都死了啊……”
江潮脸上唯剩的一点血色跟着消失殆尽，眸子已是黯淡无光，不见丝毫神采，他低头叹息一声，悠悠道：“也对，人死不能复生，我说什么，你也不会信我了。”
独孤一陵听见此话，忆起二人往日的亲密之举，也觉难过不已，红着眼道：“师兄，一陵想要信你，可是、可是……”
江潮便不说话，只轻轻笑了一下，只是他再次抬头之时，脸上却写满沉沉悲伤，令人无比心疼，独孤一陵不禁唤道：“师兄……”
江潮凑到他面前，低低的说了一句：“一陵，等我。”
独孤一陵只觉唇上一凉，本想朝后避开，谁知却被江潮抬手扣住后脑，一物顺着喉咙滑入肚中。
他心下微惊，额上青筋一跳，正要抬手推开江潮，下刻忽感全身无力，提不起半分力气，眼前渐渐陷入一片黑暗，耳边隐约传来江潮低低的声音：“一陵，等等我……”
那声音夹杂着低低抽泣，似是在哭，是何人在哭？